纸灰

前段时间,我把自己的小说打印了一本交给我的母亲,她拿到公司,同事看到了「这是AI写的吧」
正文
黄原县的冬夜,风不是刮,是拿冰刀子在削。塬梁沟壑早早冻成铁青的死物,县城蜷伏其中,像条僵硬的灰虫子。文化馆那三间旧屋——据说是文昌帝君老庙改的,檐角挑着几茎枯草,在风里抖得近乎无声哀鸣。寒气无孔不入,窗纸呜咽,缝隙里漏进的细沙敲在墙上,活似催命的更漏。
陈默那屋在馆子后院,是间堆杂物后头隔出来的柴房。油灯——就是他点着的那种,灯芯捻得比豆子还细,吝啬地吐着点黄晕。光晕勉强罩住炕头一方小桌,桌上铺着几张纸。陈默佝偻着背,上身套着一件磨得发亮的薄棉袄,露出的脖颈像块粗糙的冻土豆皮。他右手紧攥着那支秃头笔,指关节冻得赤红发亮,青筋在薄皮下蚯蚓似的突着。写几个字,就得把手猛地缩进那破棉袄的袖笼里,狠狠焐上片刻,再猛地抽出来,像从滚油里捞东西,带着股子近乎凶狠的僵硬,扑到纸上。
墨水瓶口结了层薄冰。他写几行,就要哆嗦着把瓶揣进怀里片刻。桌上摊开的纸页,密密麻麻的字迹,干涸的墨色底下隐隐透出另一层旧字的印子,那是他积攒了好些年的旧账本反面。墙角的水瓮结着厚冰,瓮沿泛着一圈白霜。风从门板缝、墙脚根钻进来,嘶嘶叫着。
隔壁正屋,王德财王科长却像是活在另一个季候里。办公室里烧着一只铁皮炉子,烟囱管伸出去,通红的炉膛映着墙上几幅褪色的“百花齐放”展览照片,倒添了几分虚假的暖意。科长窝在一张崭新的人造革软沙发里——这是县里搞文化活动得的“纪念品”,屁股底下那层薄薄的人造革被他肥胖的身躯压得深陷下去。他捧着一只搪瓷大茶缸,吸溜吸溜喝得山响,缸壁外头凝着一层厚厚的水珠。
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条缝,露出李干事那张略施了薄粉、冻得有点发青的脸。她裹着条红艳艳的羊毛围巾,端着一个大搪瓷盆进来,盆里汤水荡漾着几大块白花花的肥肉,热气腾腾:“王科长,今儿中午食堂炖猪肉粉条,香得很!大师傅惦着您,特意让我给您先端一碗来。”
王德财脸上堆起笑纹,把茶缸往旁边一放,接过盆子,那油亮亮的肥肉几乎要颤出来:“哎哟哟,老刘师傅太客气!辛苦你了小李。”他凑近盆子,深吸一口气,带着某种沉醉,“嗯!就是这个味儿!暖身子,又养人!”他抬眼瞥见李干事围巾上沾了几片没抖净的雪沫,顺口道:“天儿邪乎冷,你也赶紧去吃。对了,今儿看见陈默了吗?”
李干事撇撇嘴,细密的眼线往上挑着:“刚打他小屋外头过,门缝里透着点亮,那味儿……”她用指尖在自己小巧的鼻翼前扇了扇风,像是驱散什么晦气,“煤油混着潮霉气,能把人顶一跟头!啧啧,还在他那破炕桌上划拉他那点劳什子呢。也不知图啥,写得再多,县里文化馆的正式稿纸都不屑用他的,还在使那些破烂账本纸。”
王德财往嘴里塞了块肥肉,心满意足地嚼着,油汪从嘴角挂下来一点。他拿手背抹了,语气带着一种饱食者的宽容与权威:“年轻人嘛,有点不切实际的想法,也正常。咱搞文化工作的,既要鼓励萌芽,也得适时引导,泼泼凉水,防着长歪了嘛!那点精神头,要是用在咱馆里布置宣传栏、写写简报歌颂一下咱县的建设新貌上,多好?非要钻那什么……‘人性深度的牛角尖’!这黄原县的土坷垃里,能刨出啥金疙瘩?还不是自己熬瞎了灯油,徒惹旁人笑话!”
李干事立刻奉上甜甜的笑:“可不是嘛!您这眼光,县里谁不佩服!咱文化馆的工作,就得紧跟县里的步子,服务大局!”她眼珠一转,“听说他还想往省里投?也不想想,省里那些高门大户的大编辑,能瞧上咱这土疙瘩里捣鼓出来的东西?”
“嗤……”王德财从鼻腔里喷出一声冷哼,端起茶缸灌了一大口,滚烫的水似乎也没能压下他话语里的寒气,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!省里?就他那个路子?省里现在讲的是阳光励志!他那写的东西,我不用看都能猜出个大概——不是骂天就是怨地,苦大仇深!阴暗!能过审才怪!白费那邮票钱!他要是能整出点名堂,我这王字倒着写!”他用力放下茶缸,杯底撞在桌面上哐当一响,仿佛已经给他的定论盖了棺落了印。
李干事附和着笑起来,笑声在温暖的办公室里短促地回荡。炉火噼啪一声,爆出颗火星,瞬间黯淡在油腻的空气里。窗外,北风卷着干雪粒子,抽打在陈默小屋仅有一扇的破窗上,像无数冰冷的指骨在叩问。那窗纸早已被灯烟熏得昏黄,像一张积劳成疾的脸,透出的微光在呼啸的寒夜里,顽强却又飘摇,如同风中之烛。
陈默搁下笔。右手那几根冻木了的手指,针扎似的疼上来。他摊开手掌,对着油灯细细地看。指头肚和指根侧面,被冻出了好几道裂开的口子,细细的,深红,像新犁开的地缝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舌尖尝到一点咸涩的铁锈味。他放下笔,小心翼翼地从桌下一个破木箱里摸出个小铁盒,抠出一点点冻得发硬的蛤蜊油,借着灯火融化开,仔细地、缓慢地抹在那些绽开的伤口上。每抹一下,那蜇人的痛楚就尖锐一分,可他眉头都没皱一下,仿佛这痛是身体里某种持续的低吼,早已成了背景音。
他抬起眼,望了望油灯后面漆黑的小窗。那点灯火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,像两口小小的、结了冰的井。他伸出手,端起桌上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,碗底结着一层薄冰。他含了口水,在嘴里焐了半晌,才咽下去一点点,喉咙里发出干渴的声响。
墨水瓶里的冰晶似乎又厚了些,紧紧箍着瓶口。桌脚的火盆早就凉透了,只剩下苍白的灰。他往里头瞥了一眼,灰烬上压着几页揉皱的废稿纸,最上面那张,隐约能看到一行字被粗暴地划掉了:“……老栓的手像铁耙子,把最后几粒麦子捧起来,那麦子却从他裂开的手掌里漏下去,洒进干透的黄土缝里……”——边上丢着一本封面印有“繁荣文艺创作”字样的《文学创作指南》,翻开在“如何描绘社会主义新农村新气象”那一页,纸页崭新得像从没被手指温习过。
他收回目光,吸了口气,那带着冰碴的空气直直扎进肺腑深处。他重新拿起笔,再次把手伸进袖口狠狠焐了焐,然后伸出来,带着一股决绝的力气,扑向纸上那块被灯光照亮的小小战场。笔尖刮过粗糙的纸面,发出沙哑的嘶鸣,在这冰冷的死寂里,竟是唯一的活气。
馆里主屋的门开了条缝,李干事灵巧地闪了出来,顺手带严了门,将那暖烘烘的油肉气息和自以为是的议论隔在了里面。她紧了紧脖上的红围巾,踩着半高跟的棉鞋,咯噔咯噔穿过空旷死寂的院子,鞋跟敲在冻僵的地面上,声音格外亮,又格外空。她走到前院资料室门口,掏钥匙开了锁。里面一排排高大的、刷着墨绿油漆的铁皮档案柜沉默伫立,像一座座被遗忘的碑林。空气里弥漫着纸张、灰尘和陈年油墨混杂的陈旧气味。
李干事没开主灯,径直走到自己靠窗的办公桌前,拉亮了那盏小台灯。她脱掉手套,翻开一本封面印着“工作备忘”四个烫金小字的硬皮本子。本子内页按人名分了许多栏。她熟练地翻到写着“陈默”的那页,拿起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,在几行已有的记录下添了几笔:
12.17夜,柴房灯亮至深夜。疑继续写作长篇(题材阴郁,与主旋律不符,易惹非议)。所用稿纸为废弃账本(对革命工作态度敷衍)。煤油灯浓烟大(存在火灾隐患且浪费公家煤油)。精神状态持续孤立封闭(恐不利于单位团结稳定)。
写完,她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字迹,娟秀工整。铅笔尖在最后那个“定”字上轻轻点了点,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深色小点。她满意地合上本子,锁进自己办公桌中间的抽屉里。然后她站起身,重新裹好围巾,目光无意间扫过离她办公桌最近的一个档案柜,柜顶堆放着一摞用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旧稿纸,落满厚厚的灰尘,像一片被岁月彻底遗弃的冻土。她鲜艳的红围巾擦着那摞积尘的档案走过,并未停顿,带起一小股冰冷的气流,激得那灰尘微微浮动了一下,又沉沉落定。
她走出资料室,把门锁好。院子里的风似乎更大了,卷着地上的干雪粒子,旋转着扑向柴房那扇唯一透出昏黄光亮的破窗。李干事缩了缩脖子,裹紧围巾,快步向王科长那间透出温暖光亮的办公室走去。那咯噔咯噔的鞋跟声又响起来,在空院子里打着旋,像某种有节奏的叩击,一声声,敲在隆冬冰封的土地上。远处陈默小屋里的灯光,晃了一晃,随即又稳住,微弱而固执地亮在那片无边的寒冷与重压的黑暗中央。风穿过档案室门缝,发出低低的呜咽,灰尘在静止的空气里缓缓沉降。
开了春,风里的刀子钝了些,却裹挟着更多的黄土面子,泼得天地昏黄。那点虚弱的暖意刚冒头,又叫一场倒春寒掐了回去。文化馆后院的残雪冻成了冰疙瘩,白天化点泥水,夜里又结成冰壳,亮滑滑的,像铺了一地碎玻璃。
陈默的生活像那化开又冻上的泥地,沉滞、粘稠。王德财那句“王字倒着写”的响亮宣言,如同他每次开完会唾沫横飞时一样,不过是在冷空气中晃荡一圈,最终沉落在文化馆的灰尘里,连他自己都未必再记得真切。陈默照例蜷缩在他的柴房,只是桌上摊开的稿纸更厚了,像一块垒砌的、沉默的方砖。那盏油灯燃烧的时间更长了,灯罩熏得乌黑,烟气也更呛人。他那件破棉袄的袖口和前襟,被煤油灯烟燎出几个焦黑的小洞,带着烟火气的烙印。
一个雾气沉沉的早晨,门房老张头趿拉着棉鞋,把一封盖着省城邮戳的信递到陈默手里时,他的手僵了一下。那信封薄薄的,纸质却硬挺,透着一股不同于黄原县陈腐气息的疏远距离感。信封上编辑部的名称印得方正清晰。信到了文化馆门房的消息,比陈默本人回后院的速度快得多。老张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扫过信封落款的一瞬,文化馆的空气就骤然流动了起来,像投进死水潭的一块石头。
李干事第一个“碰巧”路过门房,她的红围巾换成了淡粉色的纱巾,裹着精心梳理的头发。“老张,省城来信啦?谁呀?”她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脆,目光黏在陈默刚捏住的那只信封上。
老张头含混地唔了一声,抱着茶缸子缩回他的小门房。陈默没抬头,捏着信便往回走,挺直的脊背像一截冻硬的木桩,隔绝了身后那道探寻的目光。但李干事早已看清了那落款,足以在她心中点燃一串噼啪作响的爆竹。她踩着那双半高跟棉鞋,咯噔咯噔,风一样旋进王德财的办公室。门被带上的那一瞬,里面隐约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和拔高了的声调。
“真有这事?你看清了?”王德财从那张人造革沙发里弹了起来,肚子上的肉抖了抖,脸上那份饱食终日后的慵懒被一种复杂的震惊和焦虑取代了,“省里……‘新苑’?那可是……”他声音卡住了,仿佛那个刊物的名字烫嘴。他猛地想起自己不久前在办公室拍着胸脯的“倒着写”宣言,一股无名火腾地烧上来,脸上油光更盛。“写了什么?谁写的?信里怎么说?”
李干事凑得很近,压低了声音,像是在传递绝密情报:“就他那个破稿子!编辑部来信了!不过,老张头说信挺薄的……”她眼睛闪着光,那光芒里有兴奋,有邀功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,“您想想,真要是好事,能这么薄?我看哪,八成是批评信!要么就是退稿单,捎带几句官腔批评!”
王德财的眉头先是拧成一个疙瘩,听到“批评信”三个字,又缓缓松开,嘴角向下弯着,挤出一个刻意的、沉重的表情。“唉!还是年轻,不听老人言啊!我早就说过,他那路子不行!钻牛角尖,背离主旋律!这撞了南墙,撞得头破血流了吧?省里的编辑眼光多毒辣!这批评,对他其实是个好事!是组织对他的爱护!让他清醒清醒,明白该写什么,不该写什么!” 他说得抑扬顿挫,仿佛真真切切在为陈默痛心疾首,为省里编辑的“明察秋毫”而欣慰。他重新陷回沙发里,手指咚咚地敲着沙发扶手,“不过……这信的具体内容,我们做领导的得关心一下!这也是对他负责,对文化馆的工作负责!不能让他被错误的批评引上歧途,更不能讳疾忌医!”
几乎是同一时间,“新苑编辑部来了退稿信”这个消息,像长了翅膀的毒蝇,在文化馆这潭死水里嗡嗡盘旋,最终落满了每一个角落。贾作家那张惯于咀嚼字句的嘴,此刻咀嚼的都是臆测:“省里的门槛高着呢!陈默那稿子,肯定犯了方向性错误!思想性的硬伤!”另一个靠给县里广播站写稿混脸熟的“笔友”则拍着大腿感慨:“早说了嘛!省里啥没见过?他那点老掉牙的土坷垃写法,能入人家的法眼?退稿是正常!不退稿才怪事!”议论的声浪在办公室、在资料室、在弥漫着灰尘和纸张霉味的过道里此起彼伏。他们并不在乎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。对他们而言,那封薄薄的信从省城寄来这件事本身,就已经为王德财科长的“英明预见”和他们对陈默的轻视,提供了最权威的佐证。一种奇异的、彼此心照不宣的满足感在滋生,像霉菌在潮湿的角落蔓延。那满足感的核心便是:看,我早就知道不行!这穷地方,这没门路的土包子,怎么可能写出让省里看上的东西?
陈默关紧了柴房的破门,把那嗡嗡的议论隔绝在外。他没有立刻拆信。他把那薄薄的信封放在油灯晕黄的灯影下,久久地凝视着编辑部的落款。手指上冻裂的口子刚结了薄痂,又因为连日握笔和寒冷裂开,渗着丝丝缕缕的血迹,粗糙得像老树皮。他就用这样一双伤痕累累的手,小心翼翼地、极其缓慢地沿着信封边缘撕开。抽出里面那张对折的、同样质地硬挺的信笺时,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。
信笺展开。只有一页。上面的字迹是钢笔书写,遒劲有力:
陈默同志:
大作《塬上的脊梁》前五章拜读,甚为震撼。笔力沉雄,人物血肉淋漓,扑面而来的生活质感和不屈的生命力量令人动容。编辑室同仁几为争阅。唯因篇幅过长,本期版面所限,未能一次性安排。拟在第五期、第六期连载刊出前五章。后续章节,恳望尽早完稿寄来。稿酬另汇。盼复。
此致
敬礼!
新苑编辑部 章子清
信纸在他粗糙的指腹下簌簌作响。那几行简洁有力的字,像一股滚烫的血流,猛地冲进他被严寒和孤寂冻结的四肢百骸。他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已久的脊背,仿佛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猛地吸进了一口凛冽的空气,胸腔里炸开一团带着刺痛感的滚烫。他紧紧攥着信笺的一角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那粗糙的纸张几乎要嵌入他手心的裂口里去。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了摇曳的光影,那双总是沉寂着、像是蒙着厚厚的黄土尘埃的眼睛,在这一刻,燃起了两簇幽微却异常灼热的火焰。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亮光,有巨大的惊喜在撞击,有多年积压的沉郁被瞬间掀开的茫然,更有一种被遥远星光骤然确认的、几乎要灼伤自己的刺痛感。
就在这时,“笃笃笃!”柴房单薄的木板门被拍响了。不是敲,是用力地拍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姿态。紧接着是王德财那故作低沉、带着“组织关怀”的声音:“小陈?开门!有重要工作跟你谈谈!”
陈默像被那声音烫了一下,猛地抬起头,眼中的火焰尚未褪去,却瞬间被一种冰凉的戒备覆盖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、迅速地将手里那页滚烫的信纸对折,再对折,紧紧地按在胸口那件破棉袄的内侧口袋里,紧贴着滚烫的心脏。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信纸的边缘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让那胸膛里翻滚的情绪硬生生压下去,站起身时,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木然,只是那木然的底色下,深埋着某种刚刚被点燃、此刻正剧烈燃烧的东西。他走到门边,拉开了插销。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吱呀声。
门外,王德财背着手站着,脸上堆叠着他惯常的那种“语重心长”的严肃表情。李干事站在他侧后方半步,手里煞有介事地捧着那个烫金封面的《文学创作指南》。贾作家也来了,站在更后面一点,手里却捏着一卷县志,翻开着,手指捻着书页,像是在紧急查阅什么关键证据,眼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,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。
冷风夹着黄土面子,从门开的缝隙里猛地灌进来,吹得油灯火苗疯狂地跳动,几乎熄灭。陈默的衣襟被风吹起,他挺直了脊背站在门口,挡住那试图窥探小屋内部的目光,也挡住了灯下那片唯一承载着他隐秘星火的方寸之地。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,没有表情,那双刚刚燃起火焰的眼睛沉在深深的眼窝里,像两口结了冰的深井,静静地看向门外这三张被不同情绪笼罩的脸。
“小陈啊,”王德财清了清嗓子,目光越过陈默的肩膀,试图扫视那个狭小、昏暗、除了桌子火盆别无他物的空间,“省里来信了吧?组织上很关心啊!”他向前迈了一小步,皮鞋踩在门槛内侧陈旧的泥地上,“这信里……嗯,想必说了些什么?省里领导的意见很重要!这对你,对我们文化馆的创作方向,都是宝贵的指导嘛!走,去会议室,咱们大家一起学习学习,帮你分析分析,提高思想认识!”他嘴里吐出“关心”“学习”“提高”的字眼,每一个音节都像浸透了油腻的棉花,又重又沉,意图将刚刚燃起的火星窒息。
批判会的通知是用红毛笔写在半张旧报纸上,贴在文化馆那斑驳掉漆的木板门旁的。字迹歪斜,带着一种廉价的郑重。
兹定于明日(3月22日)下午三点,于馆会议室召开‘陈默同志文学创作探讨学习会’,请有关同志务必准时参加。 —— 县文化馆办公室
那“探讨学习”四个字,被红墨水洇开了一点边缘,像凝固的血渍。空气里的风沙似乎都带着一股铁锈味。院子里那点残存的冰壳踩上去嘎吱作响,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了。王德财这几天格外忙碌,背着手在馆里各处溜达,脸色严肃得像是在筹备一场关乎国运的战役。他特意把那个印着“繁荣文艺创作”的《文学创作指南》放在会议室主席位桌面上最显著的位置。
李干事的身影更是如穿花蝴蝶,她那双半高跟的棉鞋敲击冻土的声音比往日更急更密,脸上刻意维持着一种紧张的忧虑。她压低声音,在每一个能搭上话的同事耳边“通气”: “唉,王科长也是为陈默好……省里头那信,话肯定重了!咱们得帮衬着点,别让他思想包袱太重……” “王科长说了,这是治病救人!不能看着他误入歧途!” “你们想想,他那东西要是真有问题,传出去,丢的是咱整个黄原县文艺界的人!”
她的担忧是彩色的、喧闹的,如同她新换的嫩绿色纱巾,在灰扑扑的馆里分外扎眼。而真正的风暴眼——后院那间柴房,却反常地寂静。油灯在陈默的小桌上依旧亮着,灯焰却似乎稳定了许多,不再那样惊惶地跳动。信笺早已被谨慎地藏在棉袄最里的夹层,紧贴着他滚烫的心口。外界的喧嚣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厚壁隔绝了。他的手指依旧粗糙带伤,握着笔落在纸上的声音却变得沉稳、绵长,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。他在赶稿。赶那封省城来信所索要的“后续章节”。窗纸上,他伏案的身影被灯火放大,投射上去,像一座沉默的山梁,坚韧地抵抗着外面渐起的喧嚣风沙。
三月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半刚过,文化馆那间唯一像点样子的会议室就陆陆续续填满了人。铁皮炉子在屋子中央烧着,烟囱管烫得吓人,空气闷浊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劣质香烟的烟雾混着炉火的热气、陈旧桌椅的霉味以及众人身上裹挟的寒气,在低矮的空间里翻卷、沉淀,形成一层油腻的薄膜,糊在每个人的鼻腔和思维上。墙上那幅褪色的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的标语,在烟熏雾绕中显得异常黯淡。
陈默被安排在靠近门边的一张硬木方凳上。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、袖口和前襟带着煤油燎痕的棉袄,微微垂着头,双手拢在破旧的棉裤膝盖上,脊背依旧挺着,像一块被搬到这里的、沉默的岩石。他没看任何人,目光落在自己那双裂了口子的旧布鞋鞋尖上,鞋面上沾满了从后院带过来的湿泥点子。他旁边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,里面鼓鼓囊囊,装着的正是那厚厚一摞、即将成为靶子的《塬上的脊梁》手稿。对面长条桌后,王德财居中而坐,面前摊着几页信手撕下的、打着红叉的稿纸,如同判决书。贾作家坐在他左手边,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一本摊开的县志,眼镜片后闪动着狩猎般的光。李干事坐得稍远,抱着那个烫金的《文学创作指南》,笔挺地坐着,像一个随时准备起身作证的书记员。
“咳!”王德财清了清嗓子,声音不大,却像掐断了空气中仅存的流动,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哔剥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。他脸上涂抹着一种沉痛的、语重心长的表情,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——那些脸上写着好奇、麻木、事不关己、幸灾乐祸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,最终定格在陈默身上。
“同志们呐!”他的声调陡然拔高,带着官腔特有的抑扬顿挫,“今天这个会,非常重要!关系到我们黄原县文艺创作的健康发展,更关系到我们年轻同志的思想成长进步!”他停顿了一下,拿起桌上那几张打了红叉的稿纸,如同举起一份确凿的罪证,“陈默同志呢,最近搞了点创作,这个……精神是可嘉的!但是,”他话锋一厉,如同冰刀劈下,“方向跑偏了!路子走邪了!省里的编辑同志,眼光多雪亮啊!”他抖了抖那几张纸,哗哗作响,“来信了!批评很中肯,很及时!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!这封信,是对我们所有人的爱护,更是对陈默同志本人的挽救!”
李干事立刻挺直腰背,眼神示意性地环顾众人,仿佛在确认“爱护”与“挽救”这两个词的份量。贾作家适时地扶了扶眼镜,用一种权威的口吻接上:“王科长说得非常对!省里的编辑同志指出了根本性的方向错误。我初步翻阅了一下陈默同志的部分稿子,”他扬了扬手里的县志,“对照地方史实,存在严重的虚构和歪曲!比如他写‘老栓的手像铁耙子,把最后几粒麦子捧起来,那麦子却从他裂开的手掌里漏下去,洒进干透的黄土缝里’——这简直是对我们黄原县农民形象的恶意丑化!”他声音激昂起来,“我们黄原县的农民,在党的领导下,哪个不是勤劳致富,生活蒸蒸日上?哪里会有这种凄惨的场景?这不是抹黑是什么?不是渲染阴暗面是什么?这种‘自然主义’的毒草写法,省里的编辑一眼就看穿了!完全背离了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的根本原则!”
“对!思想性就有大问题!”王德财立刻补充,手指用力敲着桌面,“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情调!看不到积极向上的力量!看不到光明的方向!通篇苦啊难啊怨啊恨啊!同志们,我们的笔杆子,是用来歌颂新时代、鼓舞人民斗志的!不是用来给党和人民添堵的!写这种东西,对得起组织上对你的培养吗?对得起黄原县这块生你养你的土地吗?”
批判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。李干事适时地从《文学创作指南》里找出“如何塑造典型人物”、“文艺作品如何反映时代主旋律”的段落,字正腔圆地念起来,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下。另一个被安排发言的“笔友”则开始攻击“文笔晦涩”、“脱离群众”、“不知所云”。王德财更是频频抛出那句曾经的宣言:“我就敢说!他要是能整出点名堂,我这王字倒着写!看看,省里的编辑同志这不是证明了嘛!这种稿子,就是不行!”
批判的唾沫几乎要将陈默淹没。整个会议室如同一个巨大的笼子,充满了嗡嗡作响的声波,带着温度的、冰冷的、愤怒的、自以为是的、麻木的……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,形成一股庞大而沉重的压力,企图将他压垮,将那颗藏在胸口衣袋里的火苗彻底扑灭。他们并不关心他写了什么。他们只需要一个共同的靶子,来彰显自己的正确,来发泄那无法言说的、对于真正才华的恐慌与嫉恨。王德财的“倒着写”宣言被反复咀嚼,每一次都引来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和附和,那笑声里有一种扭曲的自我满足:看,我早就说过不行!一个资料员,一个住柴房的怪人,怎么可能写出被省里看上的东西?
陈默始终低着头。他放在膝盖上的手,起初是紧紧攥成拳头的,指甲深深陷进手心那些裂开的口子里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咸涩的血腥味弥漫在指缝间。这痛感如此清晰,仿佛是他与这个荒谬世界最后的联系。渐渐地,那拳头松开了。手指摊开,带着血污的指腹在粗糙的棉裤布料上无意识地摩挲着。那排山倒海的批判声浪,那些尖锐刺耳的话语,那些故作痛心疾首的表情和幸灾乐祸的眼神……这一切,此刻像隔着厚厚的、浑浊的玻璃传来,变得遥远而模糊。一种巨大的、冰冷的平静感,如同深冬的冻土层,从他心底的最深处蔓延开来,覆盖了所有的灼热、愤怒和屈辱。他的脊背依旧挺直,却失去了先前那种紧绷的对抗感,变成了一种沉重的、近乎石化的姿态。头颅微微下垂的姿态,也不再是承受,而是一种俯视——俯视着眼前这场喧嚣的荒诞剧。
只有那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,在低垂的眼帘下,偶尔抬起。那目光不再是悲愤,而是一种极致的、冰冷的、近乎残酷的洞悉。他的视线缓慢地扫过唾沫横飞的王德财,扫过引经据典的贾作家,扫过捧着《指南》的李干事,扫过那些一张张或兴奋或麻木的“看客”的脸。那目光里没有火焰,只有一片死寂的、看透了一切的荒凉。这目光所及之处,那喧嚣的批判声浪似乎都微弱了一丝。王德财被他这目光扫过,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,敲击桌面的手指僵住了片刻,一种被无形之物刺穿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他,使得他后面那句准备好的“总结陈词”竟卡在了喉咙里。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只有炉火在哔剥作响,烟囱管发出低沉的风吼般的呜咽。
批判会草草收场,带着一种虎头蛇尾的尴尬和莫名的不安。那份被定性为“毒草”、“废纸”的手稿,最终被勒令由陈默自己“妥善处理”,美其名曰“深刻反省”。
几天后的一个傍晚,风沙渐息,天幕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、饱吸了墨汁的铅灰色毡子。最后一点天光挣扎着沉入西边的沟壑,寒气重新凝聚,带着肃杀的沉寂。
陈默腋下夹着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县城旁边那道高高的塬畔。脚下的冻土坚硬冰冷。他走到一处背风的断崖边,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死寂的、被暮色吞噬的黄原县城,也可以望见文化馆那几间旧屋模糊的黑影。寒风掠过枯草的断茎,发出呜咽的哨音。
他解开蓝布包,将那厚厚一摞手稿拿出来。纸页在昏暗中泛着微弱的、旧纸张特有的黄晕,沉甸甸的,像一捧故土的骨殖。他蹲下身子,小心地将稿纸分成几小摞,像整理某种祭品。手指抚摸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,感受着纸页粗糙的边缘摩擦着掌心依然裂开的伤口。他摸出一小盒火柴,火柴盒在寒风里抖了一下。抽出一根,在砂皮上划着。
嗤——
一簇微弱的、橘黄色火苗在凛冽的暮色中骤然亮起,跳跃着,挣扎着。这小小的光亮,映亮了他半张棱角分明的脸,深陷的眼窝里,那冰冷荒凉的沉寂似乎被这火光刺破了一丝,闪过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巨大的痛苦和解脱交织的光芒。
他将火苗凑近最上面一页纸的卷角。
火舌先是试探性地舔了一下,纸页边缘迅速焦黄、卷曲、变黑。随即,那火焰如同苏醒的猛兽,贪婪地、欢快地沿着纸页蔓延开来,瞬间吞没了那些浸透了心血、泥土气息和生命呐喊的文字。火光一下子明亮了起来,噼啪作响,在这空旷的塬畔撕开一小片温暖而又狰狞的光域。跳跃的火光照亮了稿纸上那些被红笔粗暴划掉的段落——老栓捧麦的手,干裂的土地,绝望的眼神……它们在火焰的舞蹈中迅速变形、模糊、化为焦黑色的飞灰。
陈默一张接一张,缓慢而稳定地将稿纸投入那不断壮大的火堆中。动作机械而平静,如同在进行一场古老而沉默的献祭。火堆越烧越旺,橘红色的光芒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,在地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、孤独的身影。热浪扑面而来,灼烤着他冻僵的脸颊和双手,与背后无边的寒冷形成剧烈的反差。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疯狂跳动,映照出里面翻腾的、难以名状的悲怆——那不仅仅是对自己心血的告别,更是对脚下这片沉默土地最深沉的诀别。
寒风卷动燃烧的纸灰,带着炽热的、尚未燃尽的火星,如同无数诡异飞舞的萤火虫,飘向晦暗的县城上空,飘向文化馆那几间模糊黑影的方向。炽热的灰烬打在冰冷的冻土上,发出嘶嘶的哀鸣,瞬间熄灭。
县城里,王德财家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玻璃窗后,人影晃动。他肥胖的身躯映在窗纸上,正举着酒杯向着另一人示意。窗内传出压抑得近乎兴奋的低笑,似乎仍在为那场“治病救人”的胜利而干杯。窗玻璃上,倒映着塬头那团跳动的、诡异的橘红色火焰的影子,像天边一颗狞笑的星,短暂而灼热地烙在那里,又被窗内的灯光和人影迅速覆盖。
陈默将最后几页稿纸扔进火堆。火焰贪婪地吞噬着,发出最后一阵猛烈的噼啪爆响。火光照亮了他紧抿的嘴角,那线条坚硬如石刻,刻着一道决绝的、永不屈服的深痕。他不再看那火堆,也不再看那县城。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,就像一根从冻土里拔出的伤痕累累的椽子。寒风撕扯着他单薄的棉袄,吹乱了他枯草般的头发。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已渐渐弱下去、只剩下暗红色余烬和漫天飞舞黑灰的火堆,然后猛地转过身,背对着那片沉入黑暗的土地和那点即将燃尽的微光,一步一步,踏着坚硬冰冷的塬畔,向着沉沉的、无边无际的夜色深处走去。身影很快被浓重的黑暗吞没,再也看不见。只有那些带着火星的纸灰,还在冰冷的风里无望地旋舞,打着转,如同一场黑色的、无声的雪,在暮色四合的黄土大地上,缓缓沉降。